【连载】拉达克往事7·逃离卡吉尔
2019年8月6号凌晨三点半,拉达克卡吉尔地区的苏鲁村(Suru),距离卡吉尔镇一个半小时车程。由于停电,我们摸着黑起了床——事实上也没有床,全都睡的地铺,摸着黑穿衣服收拾东西,因为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8月5号,也就是前一天。过了好些天没网没电话的日子,我们终于坐车从与世隔绝的藏斯卡出来了。这一路上大部分地方都荒无人烟,路过一个穆斯林村庄时,司机停下来跟村民用我听不懂的当地话聊了一阵。继续上路后,司机兴奋地告诉我:拉达克从查谟克什米尔邦独立了!成为了印度的一个新的联邦属地(Union Territory)。
神马情况?!进去才这几天外边儿就变天了?这也太突然了吧!随后司机不无忧心地说,不知道这样一来能否按原计划住到苏鲁,听说穆斯林们可能要闹事。
这里先要科普一下整个印控克什米尔局势,上一篇的最后部分我写过这样一段:“如果让查谟克什米尔邦一人一票来决定,无论投出一个什么样的结果,邦内部的穆斯林和印度教徒都肯定会撕逼;如果让查谟、克什米尔、拉达克分别投票,那么结果多半是查谟继续留在印度,克什米尔加入巴基斯坦,拉达克留在印度但独立成为一个新的邦。”
为何会这样呢?因为印控克什米尔包含了三个不同宗教的势力范围,克什米尔是穆斯林地盘,所以一心向着巴基斯坦,成天跟印度政府作对;查谟是印度教地盘,对于想要发泄不满的穆斯林来说,这里是近水楼台,常年被穆斯林爆菊,恐怖袭击频发;拉达克是藏传佛教地盘,跟穆斯林处得还算和睦。但是——由于拉达克在查谟克什米尔邦的行政编制下,在拉达克地区占多数人口的佛教徒,稀释到整个邦里面就变成了少数派了,邦内部在制定政策时候就没有话语权,容易被边缘化,因此拉达克一直想要自立门户。
拉达克要求成为独立联邦属地的请愿游行(图片来源:网络)
既然独立是拉达克人民一直以来的梦想,那如今梦想成真又有什么问题呢?偏偏还是那个多数和少数的问题。拉达克地区(Region)在行政上由两个更小的地方(District)组成——列城和卡吉尔,卡吉尔的有大量信仰伊斯兰教的拉达克人,这些穆斯林骨子里其实也是向着巴基斯坦的。对穆斯林而言,哪怕你给他金窝银窝都不如一个建立在伊斯兰律法上的穆斯林国家,就算这地方鸡犬不宁民不聊生,他们的正统性和独立性依然是优先级最高的。卡吉尔人在印控克什米尔这样混着本来就委曲求全了,想不到一夜之间他们被划归到佛教徒为主体的拉达克去了,这样一来他们在拉达克就成了容易被边缘化的少数派,因此拉达克独立的消息传来之后,卡吉尔人纷纷表示不服,甚至叫嚣着要加入巴基斯坦。
我们赶上了风口浪尖。8月5号刚好是行政令颁布的那一天。
鉴于村里的消息纯属“道听途说”,有了手机信号之后我太太赶紧就打电话给她当差的老爸确认具体情况,由于事发突然,大家都处于懵逼中,无人能确知局势会如何发展。综合各方消息和意见后,我们总结出以下三点:1.眼下已经六点多,跳过卡吉尔地区到下一个有住宿的地方还需要开三个多小时,由于没有预定,未必能找到住处,苏鲁村这边的食宿是预定好的。2.苏鲁是个人烟稀少的小村庄,比作为市镇的卡吉尔安全一些。2.消息说明早八点起卡吉尔会封路,司机认为保险起见我们凌晨四点出发,赶在封路前离开穆斯林区域,对此提议我们表示无条件服从。于是我们按原计划住进了苏鲁的民宿。
苏鲁村坐落于卡吉尔到藏斯卡路上的苏鲁河谷,这段是一片非常开阔富饶的谷地中,可以眺望藏斯卡山脉的主峰怒昆(Nun Kun)。苏鲁村风光绝佳,却未有旅游开发,很少会有游客住在苏鲁,整个村子里只有一家条件简陋的民宿。我钟情于此地没有被任何商业气息沾染的原生态环境,只不过,享受这种原生态是有代价的,比如睡在民宿的床垫上第二天发现每个人的腰上都被跳蚤咬了一圈红点。
世外桃源般的苏鲁村
苏鲁村的雪山日落
第二天凌晨四点,我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中,带着大包小包如同逃难一样仓皇离开苏鲁,一个多小时后开到卡吉尔,东天才有些鱼肚白。在朦朦胧胧的晨曦中,我们感觉自己好像幽灵一样悄悄穿过了卡吉尔,街上看不到半个人影,房屋也没有灯光,印度石油的加油站停止了营业,宛如一座死城。当后来我们六点多在路边吃早饭时,传来消息说卡吉尔那边已全部封路,禁止一切车辆在街道上行驶,我猜想这大概是对汽车炸弹的一种预防。我们惊魂未定地庆幸自己出发得早,要是被困在卡吉尔可能一时半会儿就回不去列城了。
回到列城之后,刷了各方新闻,我才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仅仅是拉达克从查谟克什米尔邦独立那么简单,而是原来的整个查谟克什米尔邦(State)被拆分成了查谟克什米尔和拉达克两个联邦属地(Union Territory),废除了原来370号法案赋予一切特权,性质就如同我们的香港特别行政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直辖市。对于这一行政上的变动,拉达克的佛教徒喜大普奔,对莫迪政府感恩戴德,终于盼来了他们自己当家做主人的这一天了。而克什米尔地区则进入了高度戒严状态,政令未发布就提前把地区领导人给软禁了起来,大量部署部队,疏散遣返游客,关闭所有公共场所,切断网络和通信,以防克什米尔的反政府武装有什么动作。因为这一行政上的变动,意味着印度不再承认印控克什米尔争议性和特殊性,他们原来自己选举的政府机构、独立司法系统等许多特权一夜之间都没了,这显然会激怒许多要求加入巴基斯坦或者独立建国的穆斯林。
原来的查谟克什米尔邦被分割为两块联邦属地
被划入拉达克的穆斯林们,突然从“一等公民”沦为“二等公民”,印度政府理所当然要预防他们搞事情,于是就有了我们“星夜奔逃”这一幕。牵涉到多民族多宗教的问题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是烫手山芋,而“民主”对这类问题显然束手无策。
插个题外话,我很奇怪的是,导致香港暴乱的导火索立法分歧,性质相比克什米尔被掳夺自治权那真是不足挂齿,莫迪政府的镇压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为什么西方民主国家在舆论站队的选择上完全相反呢?咋就没西方国家跳出来指责印度政府这一强制性政令是不顾民意践踏人权的暴政呢?对西方媒体的所谓独立公正,我也只能表示呵呵。
拉达克单独成立联邦属地一事,中国外交部有跳出来谴责,这是因为中印边境线的划分一直都未达成共识,拉达克联邦属地所宣称的行政范围涉及到跟中国的争议部分。但很多蹭热度的自媒体把整个拉达克都说成了争议领土,他们的理由是拉达克曾经是“中国故土”。这种说法是很自作多情的,首先,拉达克曾是西藏藩属国,而西藏曾是清朝藩属国,清朝对西藏实施的是羁縻统治,从未改土归流(改土司制度为流官制度,即朝廷派遣官员进行有效的实际统治),所以究竟这样的关系算不算故土本身就大有争议;其次,假如按照一朝是故土,就可以有领土主张的逻辑,那大半个亚欧大陆都是蒙古国的故土啊(包括我们中国),成吉思汗的子孙后代们岂不忙死?
前一张地图是印度宣称的两块联邦属地的领土范围,这张图才是印度目前实际控制的情况
在独立王国时代,拉达克是一个几乎全民信奉藏传佛教的民族(存在少数的苯教信仰),因为他们的祖先就是从吐蕃来的。从地理位置上来看,拉达克不可避免地处在整个藏传佛教文化圈抵抗伊斯兰文明的最前线。伊斯兰世界呈犄角之势包围着拉达克,北边的新疆,西边的克什米尔,都不是什么善茬。自从公元十世纪,尼玛衮在这里建立了古格王朝之后,这里的历代的统治者就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处理和穆斯林的关系,跟他们保持距离。古格国王曾经推倒过当地的清真寺,拉达克也曾封锁过与克什米尔之间的贸易,拉达克王国和伊斯兰世界之间的戒备和敌视,长久以来普遍但并不激烈地存在于拉达克地区。
事实上历史上的大多数时期,拉达克都处在强敌环伺之中,四面战事频仍,甚至和西藏也打过好几次,自一代雄主僧格南杰去世后,王室后继无人,割地赔款的事儿没少过。拉达克王国再也未能复兴,疆域一再缩水,直至被克什米尔土邦整个吞并。相传拉达克国王曾与与穆斯林交战被俘,要求他必须皈依伊斯兰教并娶穆斯林女子才放他回去,这便是拉达克最早的穆斯林来源。然而当第一颗种子播撒在拉达克的土地上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伊斯兰教的扩张了。
拉达克旧有领土的北部如今在巴基斯坦的控制下,属于现在的巴尔蒂斯坦(Baltistan),早已被彻底地穆斯林化;而西部与克什米尔接壤的卡吉尔地区,藏传佛教的势力被经年累月地蚕食,大部分也已被穆斯林化。
卡吉尔地区的清真寺
当我2014年第一次来到卡吉尔的时候,我满以为当地人是克什米尔人,后来的几次造访这一印象也都未改变,直到后来我太太告诉我,卡吉尔人其实是拉达克人。我一时间觉得颇为难以置信,甚至还翻找出在卡吉尔拍的当地人照片细看他们的五官脸型。在我的刻板印象里,拉达克人就应该是信仰藏传佛教的;而卡吉尔的人虽然在民族上属于拉达克人,但由于他们皈依伊斯兰教已久,小女孩儿都穿着伊斯兰罩袍,只露出一张圆圆的小脸,看起来好像中亚穆斯林,外观上一下子很难将他们同藏传佛教的拉达克联系起来。但如果有机会深入他们的居家,则会发现这些人的确很“拉达克”,拉达克的居家方式混合了西藏和克什米尔——藏式的装饰格局,穆斯林的生活方式,比如进屋拖鞋、席地而坐、用手吃饭。
卡吉尔当地的女孩非常小的时候就要穿戴伊斯兰罩袍
卡吉尔当地信仰伊斯兰教的拉达克人,外貌上来看确实就是非常典型的拉达克人
穆斯林家内部起居环境的装饰摆设,跟藏传佛教家庭是一样的。
如果你仔细端详一些拉达克人的脸庞,有时候会为其鲜明的高加索人种特征而感到困惑——比起藏人他们长得更像新疆人,以至于我过去一直以为他们和新疆人有过混血,毕竟在地理上拉达克可以直达新疆。然而现代的人类基因分析显示拉达克人其实是达尔德人(Dards)和藏人的混血人种。达尔德人这个名字估计很多人从来没听过,通俗说来大致就是广义上的克什米尔人,包括了现在的克什米尔河谷、吉尔吉特和巴尔蒂斯坦地区(Gilgit-Baltistan,属于巴控克什米尔)以及阿富汗的东部这些地方的人,达尔德人属于印度雅利安人种(Indo-Aryan),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700年吠陀文明。
在印度,存在着非常普遍的肤色歧视链,皮肤越白就越是处在歧视链的顶端。在宝莱坞的电影里面,反派不一定是黑皮肤,但黑皮肤的几乎肯定是反派。3500年前白皮肤的雅利安人带着他们原始的吠陀宗教,翻过开伯尔垭口来到印度次大陆,征服并统治了当地的土著黑人。可以想象,那时的印度次大陆,跟现在的美国是一样的,白人是白人,黑人是黑人,可以一眼就区分出来。外来的雅利安文明作为征服者,大概要比土著黑人更先进一些,对土著黑人抱有种族歧视,为了避免作为征服者的白种雅利安人和黑种印度土著达罗毗荼人通婚,也为了确保少数外来民族统治多数的土著,他们通过宗教律法确立了种姓制度。种姓起初用“瓦尔纳(Varna肤色)”划分等级,后来又加入了更加严密和细分的“阇提(Jati职业、出身)”,把种族和职业双重维度的歧视固化成了社会秩序,印度教社会的整个自然经济的行政体系的基础都是建立在种姓制度之上,这种设计牵涉到所有阶层的所有人,可谓牢不可破,构成了印度社会秩序的根基。主张平等的穆斯林统治者到了印度之后,非但没能带来平等,反而受其影响在他们自己的穆斯林社会内部也搞出了三六九等“穆斯林种姓”——一切宗教统治的本质是追求秩序,凡是对建立秩序有益的即可为我所用。即使是甘地,他也只是提倡种姓平等,而不敢说要取消种姓之分。
虽然有种姓制度的藩篱,但这显然无法彻底禁止人类杂交的本能,经过了几千年的融合,大部分印度人变成了不黑不白的中间色,但你在印度依然能找到特别白和特别黑的人,他们保持了相对更为纯正的古老血统,这两者站在一起看起来就会像白人和黑人的区别那么大。在地缘上,通常越往南的人就越黑,越往北则越白——泰米尔纳德的人黑得几乎跟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人别无二致,说的语言是也完全属于另一语系的古老的泰米尔语,有着比雅利安人更悠久的历史以及从未被伊斯兰文明彻底征服过的最正统的印度教,总是牛逼哄哄觉得自己应该独立建国;北边靠近巴基斯坦的旁遮普人又白又高,是公认的世界最美人种,总是牛逼哄哄觉得自己是最纯的雅利安人。
这张照片左边男子的外表就可以看出他的血统更接近雅利安人,而右边的男子则是非常典型的达罗毗荼人。
达尔德人混了黄种人的血,没有旁遮普人那么漂亮,但他们在地缘和血缘上或许比大多数典型印度人更接近雅利安人。不过在典型印度人眼里,这些北部山区的少数民族都是些未开化的部落民族,哪里比得上他们吠陀文明婆罗门血统的古老和高贵,在一定程度上怀有歧视心态。不过由于远离印度教的核心,在拉达克当地并感受不到这些。在《三傻大闹宝莱坞(Three Idiots)》上映之前,绝大多数印度人甚至都不知道拉达克这个地方。而那些有经济实力和审美品位来拉达克旅行的印度人,许多本身就属于印度的上流社会,往往可以从他们的举手投足之间观察到一种优越感。
我太太家里,据说祖祖辈辈都是拉达克的土著,当然,这个“祖祖辈辈”顶多也就上溯三四代人,再早就不得而知了。她爸爸的五官肤色长得跟中国人完全没区别,往那儿一坐看起来就像个中国的乡村干部。妈妈的肤色较黑,这个黑究竟是藏族黑还是印度黑就不得而知了。我太太跟家里人长得都不一样,小时候顶着一头黄发,活像个维吾尔小姑娘,据说是从外婆那里隔代遗传来的。我过去非常确信她肯定有新疆血统,为了证实我的猜想,后来到了上海就给她做了个基因测试,祖源分析结果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她有21%的藏族血统,这个毫无疑问;有22%的信德人(Sindh,巴基斯坦印度河流域的欧罗巴人种)血统,这也可以解释;有10%的蒙古族血统,这也在情理之中。让我大跌眼镜的是,她最为主要的祖源居然是中国云南的纳西族,高达35%,而完全没有我以为的新疆突厥血统。
我太太幼年时候的照片,几乎就是一个白种人小孩的样子
我太太通过基因检测的祖源分析数据
于是我们可由此大致勾勒出一条史诗般的拉达克先祖迁徙的路线——在数百年前,一支在云南丽江附近的纳西部族,沿着茶马古道来到西藏,又从西藏一路游牧到阿里,最后在拉达克这个地方繁衍生息。在迁徙过程中,与当地人的混血时有发生,但更多还是族群内部通婚,最初的纳西部族规模必定不小,因此才能得以保留如此高比例的纳西族基因。
这是否意味着,在卡吉尔看到的那些拉达克穆斯林的体里也流淌着遥远的云南纳西族的血脉呢?
卡吉尔镇坐落在苏鲁河谷——跟苏鲁村是同一个苏鲁河谷,苏鲁河和斯利那加的杰赫勒姆河一样,都是印度河的支流,苏鲁河的源头通往藏斯卡的方向。一眼望去,卡吉尔镇好像荒漠中的绿洲,苏鲁河穿城而过,房屋建在河两岸的山坡上,四面皆是荒芜的石头山。卡吉尔是印度的“北极”,北方有一片开阔谷地,极目远眺疑似可以看到巴控克什米尔,因为从地图上看这里距离停火线仅有五公里。
卡吉尔镇全景
在卡吉尔街上玩耍的当地小孩儿
卡吉尔街上非常美丽的穆斯林女孩
卡吉尔镇是一个典型的穆斯林聚居地,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任何藏传佛教的白塔或是印度教的神庙,市场里甚至可以买到传说中的牛肉。卡吉尔地方不小,但集镇不大,作为连接斯利那加、列城、藏斯卡的交通枢纽,人来人往勉强称得上热闹。卡吉尔有公路可以通往巴尔蒂斯坦,但这条公路目前处于关闭状态。如果这条公路开放的话,那么卡吉尔就称得上是克什米尔的“十字路口”。
当我2014年第一次造访这个“十字路口”的唯一目的,便是前往藏斯卡。那次我甚至没有在卡吉尔停留,午后抵达这里,直接就找车往藏斯卡去了。因为那时我完全不知道前路等待着我的是什么。
由于上半年一直在外旅行,很久没来更新,想不到这段时间里拉达克的局势又有了全新的变化,而我碰巧狼狈地得以见证。 接下去几年我或许会在南印度定居,感谢大家对《拉达克往事》的反馈意见,我会继续写下去。